2022 〈輪軸與時間技術—關於王雅慧的創作〉
文| 沈裕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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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雅慧在〈五則對話〉(2017)中,曾經提到里爾克(Rainer Maria Rilke,1875-1926)的《時間之書》(Das Stunden-Buch)。時隔兩年後,她在誠品畫廊的個展《時間簡史》(2019)中,發表了兩件題為〈時間之書〉的錄像作品。對於熟悉王雅慧的觀者而言,這兩件作品的出現,並不令人意外。不只因為王雅慧的創作經常觸及對「時間」的討論,更因為她從早年的錄像作品〈捲〉(2002)開始,即多次使用「書冊」的翻頁形式,處理影像平面的褶曲與過渡。然而,在《時間簡史》中,最令人直接聯想到「時間」的作品,或許是〈流浪者之鐘〉(2019)。值得注意的是,儘管〈流浪者之鐘〉是王雅慧首次使用時鐘機芯的作品,但是從早年的〈一個人的房間〉(2003)開始,她的立體作品所使用的動力機械裝置,即毫無一例外地皆為「輪軸」。我們是否可以將這些使用輪軸裝置的立體作品,視為可與〈時間之書〉相對照的「時間之輪」?
〈流浪者之鐘〉發表後的隔年,王雅慧在絕對空間的個展《鑽石就是雨滴》(2020),除了錄像裝置作品〈筆記本〉之外,展覽中的所有作品皆使用了時鐘機芯。她在台東美術館發表的最後個展《大象奏鳴曲》(2021)所展出的作品,亦可以被概略分為「時間之書」與「時間之輪」這兩大類。在《鑽石就是雨滴》與《大象奏鳴曲》中皆有展出的〈一首詩〉(2020),作品使用了書本圖像與時鐘機芯,則可以被理解為「時間之書」與「時間之輪」的綜合。然而,在王雅慧的創作中,「書冊」與「輪子」並非兩種獨立且互不相涉的技術物。她的作品所展現出對於「書冊」的關注,並非落在「紀錄」、「傳播」等社會功能,而是其物質形式。舉例來說,或許可以視為她的第一本「時間之書」的錄像作品〈捲〉,就是一本沒有任何圖與文的「書」。在這本書中,媒體即訊息。她所有的「時間之書」,皆攝自「翻閱中的書」。我們是否願意試著將「書脊」想像為「車軸」,將「書頁」想像為「輪輻」,將「翻閱中的書冊」想像為「運轉中的輪子」?
就此而言,「時間之書」亦是「時間之輪」。「書冊」與「輪子」,兩者皆象徵規律與秩序,卻又同時對建築所代表的穩定結構秩序,造成顛覆性的重大破壞。前者如馬丁.路德(Martin Luther,1483-1546)的印刷書冊,後者如伊底帕斯(Oedipus)的三岔路口。「書冊」與「輪子」象徵的「秩序」與「破壞」之雙面性,讓人想起雙面神雅努斯(Janus)的兩張面容,一張看向過去,一張看向未來。「時間」的雙面性,亦表現在其圖像發展過程中所產生的兩個概念,即「永恆」與「機會」。「書冊」與「輪子」,也即「傳播」與「交通」,夾帶著不絕如縷的「機會」,摧毀了「建築」曾經固守的「永恆」。「書冊」、「輪子」、切分時間的「鐘錶」、播放影像的「膠卷」,四者所共有之結構,即「輪軸」。眾所皆知,「輪軸」可視為一變形的「槓桿」。由此,王雅慧作品中的「書冊」與「輪子」,或許亦可喻作使她得以撬動「時間」與「影像」的「槓桿」。「槓桿」的運動是「擺盪」,「輪軸」的運動則是「旋轉」,這兩種運動皆形諸於「鐘錶」。
根據潘諾夫斯基(Erwin Panofsky,1892-1968)在《時間老人》中的考證,古代的「時間之神」,無論是象徵「決定性轉折機會」的卡伊洛斯(Kairos),抑或是象徵「永恆宇宙原理」的艾翁(Aion),其形象皆表現為「健步如飛的帶翼青年」。直到新柏拉圖主義者,將先以鐮刀閹割父親、後又吞噬親生孩子的希臘眾神之長克羅諾斯(Kronos),與希臘的「時間」(Chronos)概念混為一談,「時間之神」的形象,才轉變為「思想深沈,情感憂鬱,行動遲緩,年邁無情的時間老人」。中世紀的博物學家,繼而將原本屬於雙面神雅努斯(Janus)的「銜尾蛇」授予「時間老人」,並將克羅諾斯閹割父親的「鐮刀」重新解釋為時間的象徵。有趣的是,「鐮刀」的運動是「擺盪」,「銜尾蛇」的運動是「旋轉」,這兩種運動亦皆見諸於「鐘錶」。然而,「擺盪」與「旋轉」,並不是兩種毫不相關的運動。輪軸運動,從「輪」的角度所見即「擺盪」,從「軸」的角度所見則為「旋轉」。此外,「輪」與「軸」若要順利運作,還需仰賴在兩者之間進行調節的「軸承」。綜上所述,我們或許可以考慮將「輪軸」視為王雅慧思考時間與影像的元圖式,並試將其所有作品分為「輪緣」、「軸心」、「軸承」三個子題進行討論。
輪緣:擺盪與縫隙
從「輪緣」所見之輪軸運動,即「運行」。其運動方向,雖有順逆差異,但從輪緣所見,只有前後之別。鐘錶盤上指針的運動方向只順而不逆,但是盤面下的齒輪系統則非如此。在機械鐘錶的機芯中,於發條提供的動力,和傳動輪系控制的指針,兩者之間負責調節動力輸出者,即擒縱系統。擒縱系統可謂機械鐘錶的心臟,由擒縱輪帶動擒縱叉,通過一擒一縱,將動力傳輸到擺輪上,再由擺輪進行分配,完成調速。擒縱叉的運動,一如鐘擺,以擺盪的方式,切分出時間。然而,在擒縱叉的一擒一縱,與鐘擺的一往一復之間,或許存在著時間的縫隙。擒縱叉與鐘擺的往復運動,即「擺盪」。擺盪運動之往與復的極點,即「縫隙」。
「擺盪」與「縫隙」,在王雅慧的創作中,可以細分為三種類型。第一種類型涵括〈縫隙〉(2002)、〈日光下的靜物〉(2005)、〈筆記本〉(2020)、〈一一〉(2022),這些作品大多與「邊界」有關,並表現為通過平面本身的「擺盪」,在「縫隙」中安置並縫合不同時間與影像的結構裝置。第二種類型涵括〈它們開始提醒我關於其他的那些事〉(2010)、〈荒地計畫:為我插一盆花〉(2011)、〈葉洞〉(2011)、〈空〉(2012)、〈稻田的味道〉(2021),這些作品大多與「距離」有關,其「擺盪」出現在記憶與遺忘的「縫隙」之間。第三種類型涵括〈返影入深林〉(2015)、〈一筆書〉(2016)、〈臨郎靜山洞中猛虎臥〉(2016)、〈問影〉(2017)、〈對影〉(2018),這些作品大多與「媒介」有關,其「擺盪」出現在繪畫平面、立體空間與影像平面的「縫隙」之間。
軸心:旋轉與失向
從「軸心」所見之輪軸運動,即「旋轉」。儘管在平面上的旋轉,仍有順逆兩種方向可言,但是對於人體感知而言,「旋轉」即意味著不間斷地改變方向,最終將造成「失向」與「暈眩」。
「旋轉」與「失向」,在王雅慧的創作中,可以細分為三種類型。第一種類型以〈捲〉(2002)為代表,並涵括〈可能的記號〉(2009)、〈林中路〉(2016)、〈流水〉(2016)、〈時間之書〉(2019),這些作品皆與「翻頁」有關,透過書頁翻動,使平面、圖像、文字、線條被輕輕揭起,在翻動的過程中逐漸變形、又逐漸復歸平面。第二種類型以〈一個人的房間〉(2003)為代表,並涵括〈漫遊〉(2004)、〈藝術家電影院〉(2010)、〈荒地計畫Ⅱ:我是樹枝〉(2012)、〈空山〉(2016),這些作品大多與「轉動」有關,或使用如被固定在輪緣上隨輪軸滾動的鏡頭拍攝,或使用輪軸直接轉動物件,藉此不斷改變視點及事物的可見面向,以及觀者與對象、或事物之間的特定關係。這兩種類型,即「翻頁」與「轉動」,皆與「旋轉」有關。第三種類型以〈墜〉(2002)為代表,並涵括〈當我看著月亮〉(2007)、〈月兔〉(2009)、〈旅行者〉(2019),這些作品皆與「失向」有關,透過撤銷重力,或改變引力的方向,使物件以懸浮的方式殞落,或以殞落的方式懸浮,使月亮如氣球般逸離軌道,隨風飄向遠方。
軸承:對齊與錯位(地域、結構)
從「軸承」所見之輪軸運動,即「滾動」。軸承位於輪緣與軸心之間,其作用為承托轉軸,使軸在旋轉時能保持中心位置,並減少接觸面產生的摩擦,以利持續流暢運轉。易言之,軸承的任務,即調節「錯位」,使輪與軸得以「對齊」。
「對齊」與「錯位」,在王雅慧的創作中,可以細分為兩種類型。第一種類型涵括〈訪客〉(2007)、〈熱帶計畫:雪人〉(2008)、〈二十億光年的孤獨〉(2009),這些作品大多與「地域」有關,藉由戶外與室內、溫帶與熱帶的物件及其地域關係之錯置,使觀者得以寄身於此類不合時宜的物件,帶著陌異的目光,重新環顧因熟悉致視而不見的周遭環境。第二種類型涵括〈流浪者之鐘〉(2019)、〈棋盤〉(2020)、〈一首詩〉(2020)、〈光年〉(2020)、〈海〉(2020)、〈竹子〉(2021),這些作品大多與「結構」有關,透過時鐘機芯在平面上分割完整的圖形或影像,創造出一瞬間的「對齊」,與五十九種「錯位」,使觀者在想像與等待之中,重新感受因為只關注結果而經常被忽略的過程時間。
柏拉圖(Plato)在《普羅泰戈拉篇》中提到,諸神在創造動物時,是先混合土、水,造好形體,再逐一分配諸如力量、速度、爪牙、飛行等能力特性,此一分配工作則交由普羅米修斯(Prometheus)和艾比米修斯(Epimetheus )兄弟來進行。艾比米修斯把一切能力特性都分配給了動物,唯獨遺忘了人。普羅米修斯只得竊取天界的技藝與火,贈與給人。帕斯卡.沙伯(Pascal Chabot,1973-)則指出,輪子是一項真正的發明。輪子與其它的技術物不同,因為它並不模仿任何動物的特性。帕斯卡.沙伯所言若屬實,那麼對於《普羅泰戈拉篇》而言,輪子即不屬於預定分配給動物的能力特性之一,而是來自於天界的技藝,例如太陽神赫利俄斯(Helios)所駕駛的太陽馬車及其車輪。
或許正因為輪子並不模仿任何生物的器官,因此從被發明伊始,就沒有經歷太大的改變,正如艾可(Umberto Eco,1932-2016)所言:「書就跟湯匙、錘子、輪子或剪刀一樣,一旦發明了這些東西,就想不出更好的了。」艾可所言,或即西蒙東( Gilbert Simondon,1924-1989)所謂技術物的內在完美性,此亦可見於王雅慧運用輪軸結構探討影像與時間的創作。敏銳的讀者或許已經發現,在本文提出的「輪緣:擺盪與縫隙」、「軸心:旋轉與失向」、「軸承:對齊與錯位」三個子題中,王雅慧總是更早關注每個子題的第二項,即「縫隙」、「失向」、「錯位」,並分別以〈縫隙〉(2002)、〈墜〉(2002)、〈訪客〉(2007)作為其代表,這三件作品則皆創作於王雅慧藝術生涯的最早期。易言之,王雅慧創作中的核心語彙,或許在其藝術生涯的最早期,即已藉由數件作品,被全面且完整地提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