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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7  奇幻形象的詩空間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      
文| 王品驊

夏日午后接近傍晚時刻,有時陽光還閃逝著斜照光線,澄藍天空棉白的雲,讓已泛著金光的日照,襯托出遠遠地平線暨清晰又刻劃夕陽流光之奇異風采。景物在轉瞬煙滅的大地時空呼吸著,向著遙遠邊際後退的此刻,有種寧靜安適的親切感。

王雅慧的作品影像,總是以浸潤著夢樣般的奇幻形象,穿透現實而來。在流暢平滑的影像流中,賦予所在的物理空間一種無關現實、卻又熟悉清新的詩意氛圍。在她的影像空間中,觀者藉由作品影像對於現實的穿越而飛進未來,卻在未來以一種甜美的滋味回憶此刻。一種未曾存在過的當下,經由她創作而抵達。


我的作品呈現的是一種彷如意識清晰的白日夢,
睜著眼,看到了不尋常的景象,轉身環顧四周,
世界卻仍如我所認知的一樣。影像中的時空是熟悉又奇異的,
它似乎從經驗而來卻又與現實時空脫臼,像是從這裡滑移到了它處。
然而影像在這裡並非要引向一個已經消失或不存在的現實,
它本身就是一種經驗,一種現實。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── 王雅慧



從2002年開始的錄影裝置作品,雅慧的作品影像就始終在進行著與展出現場物理空間的密切對話。對於「空間」的重新詮釋,是她作品的第一個主題。

2002〈Roll〉是一件投影在牆面,產生牆面捲動之視幻的作品。從影像內容看,事實上僅是單純的光影變化,藉由投影的光亮在黑暗中變造空間,和低限的圖像風格,幾乎是其後作品始終存在的基本語言特徵。

2002〈縫隙〉是藉由假造的牆向後開出的「背後」空間,隱藏於此處現實封存之外—另一個開啟間隙後,於彼處存在的海、樹林、長廊,觀者無法進入,卻聽聞海濤聲人語響。2003〈一個人的房間〉,透過機械動力手臂,打開、轉動、重組、擬造的室內房間(娃娃屋),再經由攝影機將即時影像投影真實空間,使「模型物件」成為生產「擬像」的現場機器;2004〈漫遊〉,藉由動力旋轉的圓周運動,將同樣是模型拍攝的室內長廊和戶外空間交織成無盡循環的關係。

藝術家這些系列性的作品,均具有對於物理空間進行擬仿、變形、視幻手法,以改寫空間現實性的特質,不過似乎從「空間」的表現狀態,仍舊可以區分出,幾種空間的樣態,例如前面所討論的四件作品,均有種在影像與現實空間不斷對照的往返關係。透過觀視認知的回復往返,觀者得以區別影像中不可能的牆與現實的牆之關係、隱藏在現實背後的彼處的空間與此處的差異、在觀者眼前活生生上演的被拍攝現實與投影出的擬像空間對照、以及最後在機械的中介下交織的擬像與現實場域。

然而到了2005〈日光下的靜物〉,則進入不同的「空間」樣態。從這件作品的創作手法,是從對於真實打光的空間模型,進行拍攝,再藉由數位軟體製做出動態影像流,擬造出一個可以貼入現實空間的擬造光影空間。看似綜合自前述不同作品之技術的這件作品,卻在表現上,體現出一個截然不同的「空間」。首先,這個「空間」雖然可以貼入現實空間,改變現實空間的空間經驗(例如在逼真的光線中,讓觀者誤以為多出了一個真實的空間),但是它本身的形式語言卻是獨立自足,完全不借助與原本現實空間的對照關係來表現。它直接誕生一個新空間經驗在現實中。

也就是在這個新的空間的創造中,它不再出現現實的殘餘,但是它卻不違背觀者自然的身體經驗,它讓人感到一種陌生的熟悉。這種陌生的熟悉,是來自其光影、影像空間在慢速的變形中,虛擬的動作影像本身完滿自足的對於觀者身心經驗的召喚。例如僅僅只有無聲的影像運動發生,觀者卻感覺有連帶的聲音知覺的滿足。它能夠創造出貼近觀者既有身體經驗的新虛擬知覺。

2006〈日常的轉換〉是在〈日光下的靜物〉已有空間知覺基礎上發展,透過會移動消失、空間轉換的物件,它創造新的空間歷史。同樣不再參照現實空間,這件作品在其獨立的空間邏輯中運動和循環,如同這些緩緩浮現消逝的物件,能夠悄然的在有人活動卻兩不相涉的兩層空間中移動,這兩層空間,透過有人活動著的痕跡展現常見的現實性,又透過不可能存在的物件移動展現非尋常性,兩種矛盾的空間屬性,透明的重疊在同一個觀者視域中。

這訴說了一種新的「空間」特質,並從〈日光下的靜物〉、〈日常的轉換〉,延續到了2007〈訪客〉,那是一種「被抽成真空般」的「空間」樣態。

這種「被抽成真空般」的「空間」樣態,像是「零度」空間般存在。已經不再包含現實層的真實殘餘,不再仰賴與現實的對照而存在,它自己是一首新的空間詩,它敘說新的空間故事。如果我們所生活的現實層,是某種我們相當熟悉的身體知覺對象,那麼現在在這三件影像作品中,這個舊有的身體知覺經驗已經「缺席」、已經「不在」,而代之一種被數位所「擬造」的「新真實」。而這「新真實」只是與舊有「真實」並置,兩者共享觀者身體自然感知的公分母。

這個狀態,與作者在創作自述中說的:「影像中的時空是熟悉又奇異的,它似乎從經驗而來卻又與現實時空脫臼,像是從這裡滑移到了它處。」透過前述七件作品所體現的兩種空間層次,幾乎是呈現了一個「擬造的空間」樣態,從現實空間掙脫出來的歷程,第一階段,還具有一種現實的「影子」般的特性,到了第二階段,它已經使自身成為「新現實」。

那麼再從另外兩件作品來看,藝術家的第三種「空間」樣態,它具有一種劇場空間的特質。

2002〈墜〉是一件個別的拍攝物件墜落,再透過數位剪接手法,使得多物件以一種旋律邏輯的運動關係,羅織為具有劇場表現美學特性的作品。桌面成為物件在不同時間性間出入的舞台,物件出場時,既具有符號性、造型性,又作為觀者的知覺經驗對應物。在這些物件被誇張凝聚的語彙資源中,一個足以引發豐富感知歷程的事件上演了。並透過反地心引力的姿態,創造「非常規」空間,一個全然虛構的「假運動」事件。觀者是這個劇場空間所上演的事件旁觀者,同樣的具有一種被隔離在這個「被抽成真空般」的「空間」外圍的感受,但現在觀者面對的不僅是一個屬於「空間」本身的故事,而是一個在抽空的空間泡中所發生的戲劇性張力事件。

這件作品的邏輯延伸到了〈訪客〉,〈訪客〉藉助一朵白雲進入一個具有台灣生活痕跡的歷史空間,創造了一個藉助數位技術發生的「假運動」平面。這件作品透過「造假」事件,反而是勾連出原本潛在於生活歷史空間中的內在語言,觀者在影像的運動中所想像的曾經存在的人的活動痕跡,全然是藉由人的

「缺席」和歷史活動的「不在場」所激發的。因而透過這種「缺席」、「不在場」所生產的「零度」空間,再度提供觀者無限的自由想像機會,使運動影像誕生了一種脫開現實而自存的新機遇空間。空間中曾有的歷史跡象,被抽離了現實的熱度,成為一個冷的、因虛構、想像而存在的場所,新的真實,觀眾從來不會誤認的新現實。白雲如同一個虛擬劇場中的角色,一開始就以虛擬的形象上場,貫穿了新的躍出現實、「超現實」邏輯的敘事,成為擬造「奇幻神話」的媒介物。

而這個藉由藝術家的創作行為,才因此誕生的不可能「奇幻神話」空間,從未在既有的空間經驗中存在,反而是從現實中掙脫出的「幻影」,飄忽的成為剛剛誕生的「當下」,以一種未來的形式浮現,卻在身體感知舊有經驗的公分母中,找到了像是一種熟悉和親切的「回憶」般的形式體現。

創作者在這些具有「零度」空間特性之作品的創作狀態中,既是帶來觀者觀視的「凝視」觀點的提供者,又同時是全知性的「旁觀者」,慢速的凝注,帶來的身體感知,是一種點點滴滴滲融著既有知覺經驗和新知覺誕生的催化過程,在這個過程中,新的空間「幻影」,穿透現實而出,匯聚出新的當下現實。

藝術家最新的作品〈When I look at the moon〉,有種從凝造視像的飽滿中,進行某種鬆解的狀態,最初以為是藉助電腦處理所重置的不斷移動的月亮,原來竟然是手電筒所照射的白色氣球,這種在作品形象上直接將影像的意蘊解消,應該可以構成藝術家對於前述創作的一次重要表態,也即是,透過這個包含了藝術家行動其中的影像記錄,將她過去在數位技術中羅織的造假平面,直接以表明的態度,使虛擬造假與真實並置,此時卻因為造假行為中的遊戲性,反而改寫了主體與現實的關係,並藉此指出了造假的虛構性,也正是回饋現實的幽默所在。藝術家將來自創作的靈思巧造帶入現實,創作的零度流動擴充到現實層,她創作的虛構與真實界限再發生了一次滲融。

在王雅慧創作中,經由多種手法,總是能被凝聚出的這個零度的奇幻空間,確實如「白日夢」般,被創作者所虛構的新現實,飽滿、和諧、安靜的躍出既有現實界限,像是女孩們在兒提時,拾起所有物件進行的一場遊戲,自由、自足、自在、全神專注,如同一場期待中的,未來生命的回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