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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2 〈王雅慧:在相遇中回應真實〉           
文|王品驊    
 

在訪問藝術家之前,筆者發現過去既有的文獻中,較少能將藝術家創作的內在經驗提取出來。因此本次訪談的切入點,是從藝術家近年的書寫與創作切入訪談。因為近年藝術家的創作過程,是處於「閱讀和書寫」與「實踐創作」交替進行的過程,以及在書寫中傳達著她「想要表達」,並且必須「找到一種合適的表達方式說給他人聽」 的狀態。讀者將有機會從本文中想像藝術家的書寫,如何體現了她近年創作實驗的摸索過程。

藝術家王雅慧在她所書寫的《五則對話》〈塞尚〉一文中,提到塞尚(Paul Cézanne)說:「一個人必須為自己創造一種視覺。」而畫家莫蘭迪(Giorgio Morandi),終生隱居在家鄉,唯一一次出國,就是去看了塞尚的展覽。類似的經驗,又發生在《玫瑰的名字》安伯托・艾可身上,在他為莫蘭迪繪畫感到著迷,連續多日反覆長時間觀看,直到展覽結束,他寫道:「那對我而言是一種啟發,一種名符其實的頓悟。」換句話說,這些經驗都曾發生在藝術家王雅慧觀看塞尚、莫蘭迪的繪畫時。當她長時間地面對著兩位畫家的繪畫時,一種「內在的改變」發生了。

藝術家王雅慧在2019年《時間簡史》的展場中,放了一本小冊子,裡面有她書寫的五篇談其他藝術家的文章,以及一篇〈後記〉。藝術家在〈後記〉中討論了關於「問影/對影」的攝影系列。她提到這個系列是藉由「影子」所構成的,如果「這個系列拿掉了影子,空間就不存在了」。她也說到,「將時間看成是事物本身的一種質地,而不是外部的測量,是我透過運動影像去回應事物的一種方式。」 這個描述,讓筆者貼切的想起了藝術家作品中動態影像運動時,帶給觀者那種緩慢、卻充滿知覺感的體驗。而前述她透過藝術家作品研究,所體會到的「內在的改變」,正是她在2016年拍攝〈返影入深林〉前後,她創作上產生關鍵轉折的起點。

藝術家認為塞尚的繪畫,奇妙之處,不在於呈現了「某種畫風」,她認為塞尚體現的「另類」,是「他創造的是完全不同概念的繪畫空間」。「這另類視覺帶來的頓悟與啟發」,「是一種不同於西方傳統繪畫的影像空間的出現」,而且「這動力來自於人對自身影像重新估量的急迫性」,於是「這個人的影像自此從透視的幻象空間中走出,而成為了空間本身,成為了事物本身。」 換句話說,藝術家王雅慧其實是透過繪畫,研究著「影像空間」的問題。而《時間簡史》展的小冊子中的五篇書寫,正體現著她研究「繪畫與影像空間」的過程。

藝術家是從回顧自己作品時,發現了她的創作中,有所謂「圖像」的存在,她說:「我處理影像,一直不是一種敘述性的東西,它的圖像性蠻強的,但又以影像的方式出現。」所以,當她思考影像的過程,漸漸對於繪畫產生了興趣。作為創作者,她說會特別關心藝術語言的問題:這個藝術家如何使用這些媒材?動機是什麼?構思是什麼?使用材料的方式,怎麼組裝、作品的構成、語言是什麼等等,「我個人會對視覺、語言這件事情進行多方面的思考跟研究」。

創作〈返影入深林〉之前,有天她突然想起了莫蘭迪的畫,於是她將莫蘭迪的畫印出來、貼在書桌前面,她說,印象中大概看了三天,「感覺好像透過莫蘭迪的畫開悟了,忽然知道繪畫是什麼。」她認為那「不是透過繪畫進行表現。」在簡單的題材裡,莫蘭迪「創造出一種永恆的感覺,但又不是表現」。她認為「現實」給了莫蘭迪「一個自然的結構」,讓藝術家「在那裡面去放置他的關係」。透過她對於莫蘭迪的心領神會,王雅慧說:「如果創作歷程夠長,在某個階段就會形成一個自己的思想。之後再沿著它,慢慢往前進。」

筆者在藝術家工作室進行訪談,她說:作品最後呈現出來是一個整體,沒辦法分開處理。她以今年剛完成的一件錄像裝置作品〈一一〉 為例,她說:第一次是很隨意的(在紙上畫上水墨線條),畫好一批,試拍。然後在牆面掛上毛巾,投影上去,會反覆看好幾輪。看了之後,再修正,補畫一些圖像。這過程不斷重複,她說,沒辦法一次從一到十,而是要一步步的先到二、三,然後又畫、又拍,再到四、五,慢慢發展到十,那件作品前前後後重拍了十幾次。工作方式常常如此。一直到十,會將前面的嘗試全部包含進去,反覆的做,最後就全部都成熟了,覺得不必再改了。

她指著工作室桌上〈一一〉的畫稿:「像這個手稿畫面上的筆觸,一開始就希望有手繪的感覺,所以直接畫,沒有貼膠帶。但是拍好、投影出來之後,就覺得畫面很亂,因此最後改為貼上膠帶的方式,就覺得適合了。後來發現,想要的微妙變化就在墨色之中,想要有既有規矩、又柔和的效果,此效果如果不明確的話,光線感就會出不來。」她接著又說:「這幾年的作品都不是某種固定的東西,而是被幾種狀態包圍,(是在處理)處於中間的那個部分。」一邊翻動著手稿,她補充:「像這個手稿,拍了很多次之後,就發現這件作品最好的狀態是既是光線、又要有水墨、又要有光線微微移動的感覺,這些特質都要存在才行。光線的特質是直線的、水墨的特質是流動的,畫面最後才被決定出這樣的性質。」

筆者詢問在〈返影入深林〉系列時,藝術家曾說那些作品是在處理影子。她是覺得墨色的位置就是影子嗎?藝術家回答:「因為那時在畫,畫的都是影子,但這也同時是在處理光線,因為當墨色一畫下去,影子和光線就同時出現了。」

藝術家接著又比較了兩件作品,「如果是這件〈一一〉,我就覺得是處理光線,因為最後作品就不是畫面本身,而是出現光線,透過投影機呈現出來。但〈返影〉最後是印刷,印刷跟手繪的質感很像。這兩件作法有點像,但最後呈現的媒介不同,〈一一〉是錄像,最後是以光線來呈現,光是沒有畫的部分,這是這系列有趣的地方。」也就是說,〈一一〉是〈返影〉的延續,但又產生差異。

〈一一〉的錄像裝置是以錄像投影到牆面上,而牆面掛了兩條白毛巾,藝術家說:「毛巾也很關鍵,毛巾讓光線成為光線,如果只有投影,妳會知道那是光線,但光線沒有碰觸到物件時,只有影像感,一旦碰觸到毛巾,那光線才真正變成了光線。兩條一模一樣的毛巾,我也刻意做了不同的造型,掛上去之後產生自然的捲曲。也藉此跟紡織連結上關係。」

當筆者問及,她的作品與經驗之間的關係?她說:「經驗不全然是從日常生活而來,有一大部分是從看別的藝術家作品的經驗。有某些特定作品,很欣賞,作品中有一個很想捕捉的狀態。我在調整自己的創作狀態時,常常會回到那些作品中去,不見得是看那些作品怎麼做。而是回到那些作品的內在狀態的某些感覺,那些感覺不太容易在日常生活中出現,也很容易被忘記。有點像是自己的充電站。」這些經驗,其實就是她書寫藝術家研究時的體驗。

她又繼續補充:「另一部分,創作也是有回到生活經驗的部分。在生活中看到的東西,有些印象深刻,有些忘記,作品有時是兩年前看到的畫面,那畫面在現在的時空,忽然得到它該有的形式,就出現了。所以,我很少是當下的經驗,通常都是在腦中泡了很久。所以重點是某個畫面該以什麼形式出現,形式是困難的。但內容會慢慢找到形式,形式也會慢慢慢慢跟內容相遇。」

藝術家說:「每次創作,的確會有靈光一現的剎那,但那是在很多嘗試過程之後,一件作品就產生了。自己比較成熟的工作狀態,是這樣把經驗轉換成作品的。那裡面其實有蠻多,不可預期,不可預期又可預期,盡量讓自己處於那狀態。」她說:「這十年來,幾乎每天都會進工作室,每天進工作室不見得是做作品,而像是每天把自己調整回來,透過例行或新的工作,讓自己調整在某些頻率中。」她又舉例說:「生活中有很多事,一通電話、一件事,就讓人散亂了。
但(創作)工作很需要把自己放在好的感覺狀態裡面。常常在想創作是什麼,在創作中調整自己的狀態。一直不間斷進行。」

她說:「四十歲之後,常想藝術與修養的問題,修養不是只一個人的道德品格,而是作為一個人的修養。我遇到喜歡的藝術家,會大量去閱讀他們作品,沈浸其中,想變成他們的眼睛、他們的感覺,想在他們的身體裡面去感知他們如何觀看世界。如果有徹底理解一個藝術家,感受到透過他的視野去看。這樣我會覺得很心滿意足。嚮往於那種生命狀態,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那樣的生命狀態。」

在訪談中針對《造影》展的關鍵字圖,我們討論的焦點是放在「敘事」性,亦即,藝術家的創作一直是避免的「說故事」的敘事性,但是她卻透過所選擇的中性物件,讓影像以一種近乎「抽象」運動的方式產生一種影像知覺的流動感。例如,訪談中她舉〈一一〉拍攝過程的影像運動方式為例,她在那些手繪手稿上裝了線,她說:「那是拍攝所需要的技術需求。實驗了很久,手拉,很容易失敗,一點點輕微動作都會妨礙觀看本身。拍的時候,實驗了很多不同的線、拉的方式,最後是用了畫靜物用的電動轉盤。可以調出一分鐘轉一圈,將線繞在電動轉盤上,就會慢慢移動。」透過這樣的拍攝過程,實驗了十幾次之後,她終於覺得拍出了適合的影像,是曁具有聚焦的張力,又有開放性的影像表達。

藝術家認為:「任何一段影片,都可能引發觀者的經驗,而那個經驗包含了跟她自己的故事混雜在一起的感覺」,讓觀者能夠在觀影過程跟自身的經驗做連結,彷彿作品說出了觀者內心原本潛在的故事,正是她期望作品帶有開放性的原因。藝術家說,她選擇使用在作品中的物件都是很中性的物件,例如玻璃、白毛巾、水杯等等。但是「物件在組合中,有了她自己的角色」。她認為她這種的工作方式,或說她理解藝術的方式,是從讀小說的經驗開始的。讀小說時,她會想為什麼作者這樣寫,就能引起讀者內心感受?只是描寫一張桌子,桌子就變成了具有豐富感覺的東西。她說:「那是跟虛構有關,桌子已不是實際的桌子,而是被放到某個結構中,在結構中有了自己的味道、聲音。所以,閱讀文學的體驗,也一直用在創作中。那兩條毛巾是工作室整天都在用的,但當它變成影像一部分時,既是毛巾、又不是毛巾。」

筆者認為,藝術家在發展影像以某種速度、某種形式被表達出來的過程,是一一種潛藏於肉身中的某種潛在性,想要被生產出來的過程。那種潛在性,可能是透過藝術家研究畫家的繪畫空間時深藏於心的體驗,是某些多年前現實經驗的變形與交融。影像的運動敘事出現時,是一種知覺影像的特徵,讓創作者與觀者均覺得適切。正如藝術家說的,那些埋藏於心中多年,終於找到適合形式而被表達出來的影像,來自記憶、卻不是記憶。彷彿是靠著藝術家在創作模索過程建構出的工作方法,建構出的「知覺影像」的「虛構敘事」。從筆者觀點來說,兩者其實是互相生成、互相交織、互相創造。藉此過程,一種不說故事的知覺影像敘事被體現出來。那是種種蘊藏藝術家內心的感性配置,找到了最可見的物質性型態體現的一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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